李崇寒 2025-06-19
原載于《國家人文歷史》2025年6月下,未經(jīng)授權請勿轉載
長沙橘子洲頭的青年毛澤東藝術雕像。1925 年,懷抱救國理想的青年毛澤東冒著被捕風險來到湘江邊上、橘子洲頭,思考著中華民族的命運與前途,胸懷激蕩、浮想聯(lián)翩,寫下《沁園春·長沙》,“問蒼茫大地,誰主沉???”讓橘子洲蜚聲中外
1925年7月1日,長沙突然發(fā)布禁屠令,凡市面上有人出售魚肉雞鴨,一律罰辦。這可苦了一部分餐飲商戶,據(jù)長沙《大公報》,因為禁屠,“城廂內外酒席館,如徐長興、玉樓東、曲園等,現(xiàn)俱已暫行歇業(yè),頗受損失”。蛋商卻因此獲利,“各蛋行無不利市數(shù)倍,現(xiàn)在雞蛋,已經(jīng)缺貨,鴨蛋每枚漲至50文”。在衡陽,原擬禁屠三日,因為效果不明顯,又延長一周,“且令各鋪戶,在門首設立四海龍王神位,朝夕香火不絕”。
可無論禁屠禱雨還是拜龍王,雨,遲遲不來。面對長達兩個月的大旱,湖南上自省長,下及婦孺,建醮燒香,各類祈雨活動紛紛上演。省長趙恒惕不僅赴開福寺、玉泉山等處上香叩拜,還下令對著天空放大炮,天卻越來越晴。廣大農(nóng)民因田禾枯槁、收成欠薄苦不堪言,韶山一帶地主乘機囤積居奇,高抬谷價。當?shù)赝梁?、團防局長成胥生甚至將谷子運往湘潭等地牟取暴利。在家鄉(xiāng)養(yǎng)病的毛澤東聽聞這一消息后,發(fā)動韶山共產(chǎn)黨員的力量,讓他們率領數(shù)百名農(nóng)民帶著鋤頭、扁擔、籮筐等,連夜奔赴銀田寺阻止谷米起運。成胥生見人多勢眾,只好將谷子平價賣給農(nóng)民,其他地主見此形勢也就不再敢閉糶。
日后談及此事,毛澤東不無驕傲地告訴埃德加·斯諾:“我將本省偉大的農(nóng)民運動的核心力量組織起來了……在隨后掀起的政治活動的巨浪中,湖南農(nóng)民變得驍勇善戰(zhàn)……在幾個月的時間里,我們組織了20多個農(nóng)會,這激起了地主的仇恨,他們要逮捕我。”(埃德加·斯諾《紅星照耀中國》)
下令逮捕毛澤東的不是別人,正是用“古法”祈雨的趙恒惕。1925年8月8日,長沙總算在立秋這天下了場暴雨。20天后,一封寫著“立即逮捕毛澤東,就地正法”的密電出現(xiàn)在湘潭縣長的辦公桌上。趙恒惕電令湘潭縣團防局快速行動,縣議員郭麓賓看見密電后立即寫信派人告知毛澤東。毛澤民的妻子王淑蘭回憶:“那天下午,澤東同志在譚家沖開會,縣里郭麓賓派人送信到家里……送來信后,家里就派人去譚家沖喊了他。他接到信,又用開水泡點飯吃,轎子是我給他請的。澤東同志先給他們講好,抬的誰?抬的郎中。送轎子的人,只一天一夜就回來了。”等團防局派人來抓毛澤東時,他早已秘密潛入長沙,在趙恒惕眼皮下活動。
此時的長沙,暑熱方消風漸涼,毛澤東冒著被捕風險來到湘江邊上、橘子洲頭,獨立寒秋間,“看萬山紅遍,層林盡染;漫江碧透,百舸爭流”,一幕幕往事浮上心頭,“攜來百侶曾游。憶往昔崢嶸歲月稠。恰同學少年,風華正茂;書生意氣,揮斥方遒。指點江山,激揚文字,糞土當年萬戶侯。”詞性大發(fā)的他“問蒼茫大地,誰主沉浮”,用《沁園春·長沙》寫活了瀟湘山水。遙想當年,橘子洲和岳麓山連成一片,一到秋天,岳麓山紅楓層林盡染,紅橘滿掛枝頭。此情此景,對于在長沙學習和從事革命活動多年的毛澤東而言,再熟悉不過。那山上的紅葉、江中的舟楫,長空中振翅的雄鷹、翱翔水底的游魚,充滿生機,都在為爭取各自的自由而競爭。湘山瀟水尚且如此,何況人呢?在“萬類霜天競自由”的季節(jié),能無動于衷,能不去爭取自由解放嗎?“曾記否,到中流擊水,浪遏飛舟?”歷史將會證明,正是這位“到中流擊水”的湖南青年,擔負起了改造舊中國的使命。
山川奇氣曾鐘此
一方水土養(yǎng)一方人。在毛澤東一生創(chuàng)作的78首詩詞中(據(jù)吳正裕主編《毛澤東詩詞全編鑒賞》),涉及湖南的就占近1/5?!肚邎@春·長沙》不是他第一次將長沙寫入詞中,1923年底,毛澤東奉中央通知,由長沙到上海,再轉廣州,準備參加1924年1月召開的國民黨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。離開長沙時,家中小兒剛滿月,一想到要與愛妻分別:
揮手從茲去。更那堪凄然相向,苦情重訴。眼角眉梢都似恨,熱淚欲零還住。知誤會前番書語。過眼滔滔云共霧,算人間知己吾和汝。人有病,天知否?……(《賀新郎·別友》)
當時他與楊開慧住在長沙小吳門外的清水塘22號,此處是中共湘區(qū)委員會機關秘密辦公地。在其住處的客堂后壁上掛著一面大鏡子,方便察看大門外動靜。毛澤東從家前往火車站的路上,《賀新郎·別友》中寫:“今朝霜重東門路,照橫塘半天殘月,凄清如許”,連城東的小吳門、清水塘都被著上了凄涼色調:“汽笛一聲腸已斷,從此天涯孤旅。”離別的戀人啊,縱使萬般不舍,“憑割斷愁絲恨縷”,也請將離愁別恨盡數(shù)割舍!“要似昆侖崩絕壁,又恰像臺風掃寰宇。重比翼,和云翥。”重逢時,我們再并肩戰(zhàn)斗,做一對叱咤風云、振翅雙飛的比翼鳥!
長沙岳麓山秋色,一到秋天,岳麓山紅楓層林盡染,紅橘滿掛枝頭。此情此景,對于曾在長沙學習和從事革命活動多年的毛澤東而言,再熟悉不過,誠所謂“萬山紅遍,層林盡染”
作為一首離別感懷之作,《賀新郎·別友》完全跳出“凄凄慘慘戚戚”的傳統(tǒng)窠臼,起筆于別情,收筆于革命,將纏綿的兒女柔情和昂揚的革命激情結合起來。這種“剛柔相濟”的筆法,既是對傳統(tǒng)離別詩詞的突破,也是毛澤東革命浪漫主義風格的典型體現(xiàn)。就像他筆下的湘江秋景,是如此生機勃勃、壯闊明麗,全無“自古逢秋悲寂寥”的基調。他以“舊瓶裝新酒”,用傳統(tǒng)詩詞的形式描繪出全新的天地,給古典詩詞注入新生命。正如毛澤東1946年站在陜北黃土高原上對美國記者路易斯·斯特朗所言:“誰說我們這兒沒有創(chuàng)造性的詩人?”他抬起手指向自己,“這兒就有一個!”
毛澤東不止一次在外國記者面前展露其作為詩人的一面。在與斯諾談話中,李白的“半壁見海日”、岑參的“千樹萬樹梨花開”被他信手拈來。他與美國記者史沫特萊交流時,有時會低吟自己寫的詩,據(jù)后者回憶,“有一首是懷念他第一夫人的悼亡詩”(即《賀新郎·別友》),史沫特萊評價“他的詩具有古代大師作品的質量,但是流注其中的是清晰可辨的對于社會禍福和個人悲歡的深思。”可謂切中肯綮。
1972 年 9 月 27 日,毛澤東在周恩來陪同下會見日本內閣總理大臣田中角榮時,贈送后者一套《楚辭集注》。毛澤東自稱是屈原“這位天才詩人的后代”,讀過各種版本的《楚辭》。屈原對故土的深戀和浪漫主義深深影響著他的詩詞創(chuàng)作
毛澤東自稱是屈原“這位天才詩人的后代”。1949年12月,毛澤東在赴蘇聯(lián)列車上和陪同的蘇聯(lián)翻譯費德林談起《詩經(jīng)》和屈原,他說:“屈原生活過的地方我相當熟悉,也是我的家鄉(xiāng)嘛……我們就生活在他流放過的那片土地上……我們對他的感情特別深切,我們都是他生命長存的見證人。”(陳晉《毛澤東閱讀史》)早在湖南省立第四師范學校就讀時,他的聽課筆記《講堂錄》共47頁紙,前面11頁抄錄的就是屈原的《離騷》和《九歌》,還在《離騷》正文上面寫有各節(jié)內容提要。他讀過各種版本的《楚辭》,常常看得聚精會神,物我兩忘。1958年1月,他在南寧召開會議,一天夜里,國民黨飛機向南寧飛來,全城立即燈火管制,保衛(wèi)人員勸毛澤東進入防空洞,他根本不理,令人拿來蠟燭,神態(tài)安詳?shù)匾棺x《楚辭》,仿佛什么都沒發(fā)生似的。就在前幾日,他還在一封信中寫道:“我今晚又讀了一遍《離騷》,有所領會,心中喜悅。”
暢游在屈原的詩世界里,毛澤東“領會”到了什么?瑰麗飛揚的想象、夸張藻飾的辭采。楚文化的熱烈奔放,屈原對故土的深戀和浪漫主義深深影響著他的詩詞創(chuàng)作。在他看來,“騷體是有民主色彩的,屬于浪漫主義流派,對腐敗的統(tǒng)治者投以批判的匕首。”(毛澤東《關于枚乘〈七發(fā)〉》)他曾寫過一首《七絕·屈原》:“屈子當年賦楚騷,手中握有殺人刀。艾蕭太盛椒蘭少,一躍沖向萬里濤。”盛贊屈原的人品和詩品,就像一把“殺人刀”,毫不留情地解剖了世世代代的奸佞小人,比喻另類又不違和,令人耳目一新。
豐富的想象力,是詩人創(chuàng)造力的表現(xiàn)。郭沫若曾分析屈原想象力產(chǎn)生的原因:他“是產(chǎn)生在巫峽鄰近的人,他的氣魄的宏偉、端直而又娓婉,他的文辭的雄渾、奇特而又清麗,恐怕也是受了些山水的影響”。毛澤東降生于南岳72峰之一的韶峰山麓,又在長沙度過青年時期,時常與同學暢游湘江、攀登岳麓山。那個時候的他便愛讀奇書、觀奇景,特立獨行,被湖南第一師范學院師生稱為“奇才”“怪杰”。他在《七古·送縱宇一郎東行》中說:“年少崢嶸屈賈才,山川奇氣曾鐘此。”正是在這方水土上,出現(xiàn)了像屈原、賈誼那樣出類拔萃、彪炳千古的英才,他自己又何嘗不受益于這“山川奇氣”?
故園三十二年前
當然,如果沒有大量涉獵古典詩詞作品并受過一定訓練,想要成為一名創(chuàng)造性的詩人還是很難的。毛澤東研讀《楚辭》,喜看曹操、李白、李賀、李商隱的詩作,熟讀《尚書》《左傳》《漢書》《昭明文選》等,國學基礎扎實。他既讀各種總集、合集、選集、專集,也讀各種詩話、詞話、音韻、詞韻,對詩詞集本中有關作者生平、創(chuàng)作經(jīng)驗、引用的典故或編者對詩詞的評價等,都表露出極大關注和閱讀興趣,對歷史典故、神話傳說、民歌民謠、詩詞名句如數(shù)家珍,并將其化為己用。
毛澤東樂意在詩詞創(chuàng)作時用新詞、講新話,也遵循古典詩詞格律。他曾說,要搞就搞得像樣,不論平仄,不講葉韻,還算什么格律詩詞?掌握了格律,就覺得有自由了。但他也深知,詩難,不易寫,經(jīng)歷者如魚飲水,冷暖自知,不足為外人道也。有時為一個字、一句話,他反復推敲好幾年。
1959年6月底,毛澤東回到闊別多年的故鄉(xiāng)——韶山。上一次離開還是1927年,他在韶山考察了6天,感受到農(nóng)民運動的蓬勃發(fā)展,發(fā)出“農(nóng)民運動好得很”的感慨。臨走前,他對鄉(xiāng)親說:“要徹底消滅封建地主劣紳,打倒軍閥,趕走帝國主義,還得三四十年。革命不成功,我毛潤之也不回韶山來了。”(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《毛澤東年譜》)
他說到做到。誰承想:
別夢依稀咒逝川,故園三十二年前。
紅旗卷起農(nóng)奴戟,黑手高懸霸主鞭。
為有犧牲多壯志,敢教日月?lián)Q新天。
喜看稻菽千重浪,遍地英雄下夕煙。
毛澤東在韶山參拜完父母墓地、訪親問友后,幾乎通宵未眠。據(jù)當時服務人員講,他一會兒在臥室踱步,一會兒躺下沉思,一會兒憑窗凝視。思緒萬千的他揮筆寫下《無題(歸故里)》(后改為《七律·到韶山》),以對故鄉(xiāng)深深思念起筆——“別夢依稀哭逝川”,在這首詩1963年正式發(fā)表前,首句以“哭逝川”更強調對故鄉(xiāng)的無限深情。據(jù)說后來毛澤東向梅白征求對此詩的意見,梅提出應將“哭”改為“咒”。毛對此大為贊賞,稱梅白為“半字師”。聯(lián)系頸聯(lián)“為有犧牲多壯志,敢教日月?lián)Q新天”,一個“咒”字不僅感慨時光飛逝,更抒發(fā)作者對反動當局長期剝削、壓迫故鄉(xiāng)人民的憎恨。好在在中國共產(chǎn)黨領導下,農(nóng)民們拿起反抗的武器,與以蔣介石為首的國民黨反動派進行長期斗爭,無數(shù)共產(chǎn)黨人、仁人志士和勞動群眾用他們的生命為中國贏得“日月?lián)Q新天”。
湖南湘潭韶山毛澤東故居。1959 年 6 月,毛澤東回到闊別多年的故鄉(xiāng)韶山,在參拜完父母墓地、訪親問友后思緒萬千,揮筆寫下《七律·到韶山》,以“為有犧牲多壯志,敢教日月?lián)Q新天”精辟概括和高度贊揚韶山、湖南乃至全國各族人民前赴后繼、英勇奮斗的革命精神
據(jù)統(tǒng)計,僅韶山地區(qū)人民在漫長的革命斗爭中,就有144位烈士,其中包括毛澤東的6位親人:楊開慧、毛澤民、毛澤覃、毛澤建、毛岸英、毛楚雄與韶山第一屆黨支部的5位黨員:毛福軒、龐叔侃、李耿侯、毛新枚、鐘志申。32年間,韶山發(fā)生翻天覆地的變化,毛澤東再回鄉(xiāng)時,“喜看稻菽千重浪,遍地英雄下夕煙”。一個“喜”字,與首聯(lián)“咒”相呼應,末句原是“始使人民百萬年”,又改為“人物崢嶸勝昔年”,最后才改定為“遍地英雄下夕煙”。為此,他先后請教臧克家、郭沫若等人,其對律詩之精雕細琢,于此可見一斑。
《蝶戀花·答李淑一》手跡,該詞作于 1957 年 5 月 11 日,寄托了作者對夫人楊開慧和親密戰(zhàn)友柳直荀的無限深情。雖然上下闋不同韻,毛澤東在“作者自注”中也說 :“上下兩韻,不可改,只得仍之”
有時他也不拘泥于格律,創(chuàng)作時出現(xiàn)“破韻”的情況,竟被胡適“隔空”批評。在1959年3月11日的日記中,胡適抄下《蝶戀花·答李淑一》:
我失驕楊君失柳,楊柳輕飏,直上重霄九。問訊吳剛何所有,吳剛捧出桂花酒。
寂寞嫦娥舒廣袖,萬里長空,且為忠魂舞。忽報人間曾伏虎,淚飛頓作傾盆雨。
之后胡適寫道:“我請趙元任看此詞韻的舞、虎、雨,如何能與‘有’韻字相押。他也說,湖南韻也無此通韻法。”
按胡適說法,《蝶戀花》詞牌要求上下闋同調,五句四仄韻,共八個韻腳,且要求在同一韻部。上闋的“柳”“九”“有”“酒”屬上聲二十五有韻,下闋的“袖”屬去聲二十六宥韻。上聲二十五“有”與去聲二十六“宥”通用,同屬詞韻第十二部,這是符合詞律要求的。然而下闋的“舞”“虎”“雨”這三個韻腳字均為上聲七麌韻,屬詞韻第四部,做不到一韻到底。
關于這一點,毛澤東在“作者自注”中也說:“上下兩韻,不可改,只得仍之。”看來是為了表達需要刻意“出錯”,從他創(chuàng)作這首詞時手稿上有多處改動也可窺之一二。該詞寫于1957年,為毛澤東答李淑一之作。李淑一丈夫柳直荀是湖南長沙人,1924年加入中國共產(chǎn)黨,是毛澤東、楊開慧早年戰(zhàn)友,由楊開慧介紹與李淑一結為夫婦,1932年在湖北洪湖革命根據(jù)地的“肅反”中被害,年僅34歲。“我失驕楊君失柳”中的“楊”“柳”即指楊開慧和柳直荀,一個“驕”字,透露出對亡妻的無限憐愛。這雖是一首悼亡詞,卻哀而不傷,在象征烈士忠魂的楊柳飛天上后,詩人讓“吳剛捧出桂花酒”“寂寞嫦娥舒廣袖”,連神話人物都向革命烈士表達崇高敬意。就在他們一邊暢飲桂花酒,一邊欣賞精彩舞蹈時,人間傳來“伏虎”的好消息,當初奪去烈士們寶貴生命的反動勢力已經(jīng)垮臺,他們怎能不喜淚滂沱?
毛澤東晚年對身邊人說:“人對自己的童年、自己的故鄉(xiāng)、過去的朋侶,感情總是很深的,很難忘記的,到老年就更容易回憶,懷念這些。”(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《毛澤東年譜(1949—1976)》)他寫《七律·到韶山》的時候,就深切地想起32年前的許多往事,《蝶戀花·答李淑一》又勾起他對在長沙結交戰(zhàn)友的思念,其中好多都已壯烈犧牲,難怪詞中所凝聚的情思更加濃郁厚重。
卅年仍到赫曦臺
事實上,毛澤東還在湘鄉(xiāng)縣立東山高等小學堂讀書時就渴望去長沙,在十幾歲的他眼中,那個地方很繁華,人很多,有無數(shù)所學堂,還有撫臺衙門。當他好不容易獲得去那讀書的機會,心情非常激動。在長沙,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讀報紙,第一次剪辮子……他青年時代的社會活動和作為中國共產(chǎn)黨成員的活動,都是在長沙這塊沃土上展開的,那里有他的許多故交舊友,能喚起他對風華正茂歲月的美好回憶。
1955年6月中旬,毛澤東回到長沙,見湘江水漲,乘興跳入水中,時而側泳,時而仰泳,神態(tài)安閑,暢游在水里1個小時才上岸。據(jù)時任湖南省教育廳副廳長、毛澤東青年時代的同窗好友周世釗回憶,由于“毛主席已經(jīng)三十多年不到岳麓山了。這天趁著橫渡湘江之后,決定去看看留著他年輕時期活動痕跡的愛晚亭、白鶴泉、云麓宮、望湘亭等地方”。
車子只能開到白鶴泉,白鶴泉以上,山勢陡峭,道路曲折,只得步行。毛澤東興致很高,穿著皮鞋,走在前面,直向岳麓山最高峰云麓宮走去。到了終點,他還不肯坐下來休息,巡視完云麓宮壁間懸掛的詩詞對聯(lián)后,又走到宮外的望湘亭,憑欄眺望橘洲湘水。正當他沉浸于過去時,回過頭發(fā)現(xiàn)以前掛在云麓宮壁間的一副對聯(lián)不見了,那是他青年時代特別欣賞的聯(lián)語:“西南云氣來衡岳,日夜江聲下洞庭。”身旁人告訴他被戰(zhàn)火毀掉后,還沒來得及重新鑲嵌在上面。本來他還打算在望湘亭吃完午餐后再去愛晚亭,不料碰上一陣小雨,便作罷。
毛澤東與周世釗一路談笑風生,在故人陪伴下故地重游,免不了一番感慨。當年在第一師范學習游泳時出過幾次危險,險些“出了洋”的往事也被他和盤托出,逗得身邊人大笑??吹矫珴蓶|的矯健身姿和老當益壯的精神狀態(tài),周世釗詩興大發(fā),當晚回家提筆寫下“滾滾江聲走白沙,飄飄旗影卷紅霞。直登云麓三千丈,來看長沙百萬家”。后來他將這首《七律·從毛主席登岳麓山至云麓宮》及其他幾首近作寄給毛澤東,10月初就收到和詩《七律·和周世釗同志》:
春江浩蕩暫徘徊,又踏層峰望眼開。
風起綠洲吹浪去,雨從青野上山來。
尊前談笑人依舊,域外雞蟲事可哀。
莫嘆韶華容易逝,卅年仍到赫曦臺。
首頷聯(lián)寫景,從徘徊“春江”到“踏層峰”,登岳麓,觀湘江,詩人一行徜徉在春風春雨中,見無垠碧野,風翻綠浪,一幅湘江煙雨圖浮現(xiàn)眼前。身處這等環(huán)境中,毛澤東觸景生情,想起青年時代好友蕭子升,分道揚鑣后流落南美,其事可哀。“南巡已見升平樂”的他,三十年后在友人陪伴下重上岳麓山,重登山頂赫曦臺,比起1925年的“獨立寒秋間”,不啻天壤之別。已經(jīng)指揮和率領廣大工農(nóng)群眾推翻壓在頭上的三座大山,建立新中國的他怎會嘆韶華易逝,三十年過去了,不仍然登上了赫曦臺看湘江秋景?這是何等的樂觀與自信!
愛晚亭秋色,位于長沙岳麓山風景名勝區(qū)。青年毛澤東時常和蔡和森、羅學瓚、張昆弟等同學在愛晚亭露宿,當夜幕降臨,游人散盡時,他們聚到愛晚亭高談闊論,各抒己見,激烈地討論到夜深人靜時才結束
長島人歌動地詩
故鄉(xiāng)的山水總是讓人沉醉,尤其是那些念茲在茲、又無法踏足的更讓人心生向往。有一次,毛澤東和早年好友樂天宇聊天,說他很喜歡九嶷山的斑竹,自己是湖南人卻沒到過九嶷山。樂天宇隨即念起清代何紹基的一首詩:“生在月巖濂水間,老來才入九疑山。消磨筋力知余已,踏遍人間五岳還。”毛澤東聽后表示以后一定要去九嶷山看看。此后,毛澤東再見到樂天宇,總稱他為“九嶷山人”。
1961年2月至9月,毛澤東為做社會調查工作曾四回湖南。其時,樂天宇帶著一個科研小組回九嶷山區(qū)考察,后與周世釗以及在湖南做社會調查的李達遇見了。三人都是毛澤東早年朋友,想起他還沒到過九嶷山,便商定送他幾件九嶷山的紀念品:樂天宇選了一枝鮮明黑亮、得自家鄉(xiāng)九嶷山區(qū)的斑竹,還送一條幅,上有蔡邕《九嶷山銘》的復制品。此條幅上額,寫有他自己作的《九嶷山頌》,署名“九嶷山人”。李達送一枝斑竹毛筆,又寫了一首詠九嶷山的詩詞。周世釗送一幅內有蔡邕文章的墨刻,并附上詩作。
毛澤東睹物見詩,感慨萬千,作《七律·答友人》:
九嶷山上白云飛,帝子乘風下翠微。
斑竹一枝千滴淚,紅霞萬朵百重衣。
洞庭波涌連天雪,長島人歌動地詩。
我欲因之夢寥廓,芙蓉國里盡朝暉。
借由文字,詩人“神游”了番九嶷山。毛澤東以帝子(舜帝妃娥皇、女英)南下追尋舜帝的美麗傳說起筆, 相傳舜帝死于蒼梧(今九嶷山)后,二妃尋至湘江,悲悼不已,淚灑竹上,成為斑點,從此湖南的竹子就叫“斑竹”或“湘妃竹”。“帝子乘風下翠微”雖化用《九歌·湘夫人》首句“帝子降兮北渚”,不過“帝子”的意象,詩人反其意而用之。屈原寫帝子下臨,“目眇眇兮愁予”;毛澤東筆下的帝子,則是從白云繚繞、青翠蒼茫的九嶷山乘風而下,身披紅霞,容光煥發(fā)。這是詩人在告訴友人、讀者,在舊世界中垂淚千年的湘妃,已經(jīng)在新世界中重新飛舞起來。
九嶷山,位于湖南永州寧遠縣境內,相傳為舜帝安葬之地。毛澤東對九嶷山有著割舍不斷的情懷,借由《七律·答友人》“神游”了番九嶷山,發(fā)出“芙蓉國里盡朝暉”的贊嘆
那么,湘妃究竟隱喻誰?毛澤東晚年向北京大學中文系講師蘆荻透露,自己寫《七律·答友人》,“斑竹一枝千滴淚,紅霞萬朵百重衣”,就是懷念楊開慧的,楊開慧乳名“霞姑”!這很契合晚年毛澤東的懷舊心態(tài),也道出《七律·答友人》的主旨:借答友人之機,發(fā)思故鄉(xiāng)之情,寄思亡妻之哀。不過學者謝琰認為,“將湘妃視作一種更抽象、更廣泛的形象,則更有助于領略毛澤東詩詞中的大境界與大胸懷。更何況,毛、楊二人的情緣原本就不限于兒女私情;在毛澤東心目中,過早就義的‘霞姑’早已凝定為一切光明理想乃至美好事物的代名詞。在這個意義上,‘霞姑’的確如湘妃般不朽于天地之間。她若在天有靈,也一定愿意乘風而下,行走在新中國,徜徉在新湖南。”而她目之所及的,顯然不是“裊裊兮秋風,洞庭波兮木葉下”的悲涼之景,而是“洞庭波涌連天雪,長島(橘子洲因南北狹長稱長島,此處代指長沙)人歌動地詩”般的新氣象。
在三人所送紀念品中,樂天宇和李達各有一首詠九嶷山的詩詞。從友人的詩篇中,毛澤東看到了湖南的巨變,也覺察到友人的喜悅心情,他雖遠在北京,卻心系故園,“我欲因之夢寥廓,芙蓉國里盡朝暉”。在這首詩里,他“神游”的不只是九嶷山,而是整個有“芙蓉國”之稱的湖南——那里到處盛開著鮮花,沐浴著朝陽,充滿著希望。
(參考文獻:《毛澤東年譜》;吳正裕主編《毛澤東詩詞全編鑒賞》;陳晉《文人毛澤東》《毛澤東閱讀史》;汪建新《毛澤東詩詞精讀細品》等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