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山 2025-08-05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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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09年2月,西安唐大明宮遺址考古工作者在新發(fā)掘的建福門址兩側(cè)發(fā)現(xiàn)了兩片特殊的等面積夯土痕跡:二者分別南北寬約十米,東西長約二十米,其上方的建筑已毀,只留存建筑基址。工作人員對照文獻記載,最終確定這便是文武百官在宮門口等待早朝時的休息場所:百官待漏院。
大明宮外的“待漏院”自唐憲宗年間首建,經(jīng)過唐與五代的發(fā)展,直到宋朝成為設(shè)置完備的民情機構(gòu),其作用也由為等候上朝的官員們遮風擋雨,轉(zhuǎn)而成為緊連皇帝、官員與民眾的紐帶。
西安唐大明宮遺址。來源/紀錄片《遠方的家》
天子腳下的“茶水間”,也能“摸魚”打盹兒
當長安城還沉浸在濃重夜色中時,建福門外的燈火早已率先刺破黑暗。寅時剛過,身著各色官袍的身影便已絡(luò)繹匯聚于一座特殊建筑前——這里并非朝堂正殿,卻承載著帝國日常最關(guān)鍵的運轉(zhuǎn)。這座小樓即為被稱作“待漏院”的交通樞紐。
“漏”指古代以滴水計時的器具漏刻,亦可泛稱更次與時辰。李益《宮怨》詩云“似將海水添宮漏,共滴長門一夜長”便是借用海水無盡來比喻失寵嬪妃的夜夜漫長。“待漏”之名直白而又形象,即描述官員們在夜色未退之際,提早在宮外靜候漏刻報時宮門啟鑰的行為。宮門五更寅時開啟,即凌晨3至5點,百官必須提前到達,然而無論夏雨冬雪,天氣如何,官員只能在露天的環(huán)境里站立等候,之中的艱辛可想而知,如果再住得離宮門遠一些,披星戴月長途跋涉之后還要“罰站”,運動強度不亞于大學生軍訓(xùn)。
銅壺滴漏,元代。來源/中國國家博物館
一塊塊“望君石”在外苦苦等待:“三殿曙暉猶未啟,九霄寒露已將多。”終于在憲宗元和二年(807)設(shè)置待漏院,作為百官上朝前的風雨庇護之所:
“六月丁巳朔,始置百官待漏院于建福門外。故事,建福、望仙等門,昏而閉,五更而啓,與諸坊門同時。”
唐朝的待漏院只有驛站歇腳的功用,但這卻是最基礎(chǔ)且至關(guān)重要的功能,官員們能在此遮風避雨,在覲見皇帝前,調(diào)整至上朝最佳狀態(tài)。他們整理儀容、朝服、笏板,拂去身上的塵土,平復(fù)一路勞累的心情,做好面圣的正式準備。
雖說待漏院是個嚴肅場所,許多朝禮規(guī)范都要求官員們在待漏時需儀態(tài)端正,不得“行立失序”“談笑喧嘩”,但時間久了,官員們也會變著法地“摸魚”讓自己能輕松一些。最初,同僚們會利用等待的時間進行非正式的交流,由此能在上朝之前掌握更多的政治信息。無論是商議即將上奏的要事,還是溝通衙署間的公務(wù)協(xié)調(diào),或是交換京城內(nèi)外的見聞,待漏院都扮演了重要的信息集散中心的角色。這一現(xiàn)象到宋時愈演愈烈,甚至已成為“固定節(jié)目”。宋人葉夢得在《石林燕語》中便提到:
“百官早朝,必集于待漏院,以待開門。時或有所咨訪議論。”
閑聊能讓官員放松不假,但還有一種更為直接的放松方式被普遍采用:假寐。早朝要求大臣早早起床,許多人在昏睡中就已上路,于是選擇在待漏時抓緊時間補覺。唐朝詩人權(quán)德輿在待漏時酣然入夢,思緒飛到了幾千里外,事后還作詩《待漏假寐夢歸江東舊居》一首,聊表夢醒后的惘然:
“覺后忽聞清漏曉,又隨簪佩入君門。”
在京城做官固然是無上的榮耀,但上早朝實屬是“力氣活兒”苦差事,官員雖然不至于叫苦不迭卻也在心中偷偷抱怨。好在有待漏院平地而起,不用“廣廈千萬間”,只要一個二百平方的小院,滿朝文武便能知足“俱歡顏”了。
今早待漏是偷懶還是“補作業(yè)”?這是一個問題
基于自身政變經(jīng)歷與過往的歷史教訓(xùn),宋代在確定治國方略和思想時,逐漸形成了崇文抑武的核心內(nèi)容。受到重視的文官集團在待遇上也得到了很大的提高,如終宋一代,刑不上士大夫,而待漏院的設(shè)立也是宋代文官政治確立以后,士大夫待遇提高的表現(xiàn)之一。
北宋都城開封是在唐末汴州城的基礎(chǔ)上擴展而來,其城墻有里外兩重,宮城在先前遺留的舊州城之內(nèi)。宋廷仿前朝在宣德門外構(gòu)造待漏院,又稱待班閤(gé)子。較之唐朝,宋廷明顯抬高了待漏院的地位,更加注意加強對它的管理。首先是頒布了一套嚴格的程序:由宮內(nèi)打開宮門,大臣們按照官品排列好次序,才可上朝?!冻邦愐酚涊d:
“宮內(nèi)之前待漏院,所以俟候?qū)m門開,及閤門呼報排班,則穿執(zhí)而入也。”
負責監(jiān)察百官的御史趙湘曾上書建議嚴格查控處于待漏院之中的官員:
“臣聞君臣之際,禮儀攸行;朝廷之儀,進止有度。故辯論而皆入,或假寐以待時,茍夙興之不勤,何匪懈之能竭,況乎稱疾尤屬慢朝。若無察視之規(guī),孰執(zhí)曠官之咎。”
唐代詩人白居易曾作詩來描述待漏院的景象,“待漏午門外,候?qū)θ罾铩m汈W凍生冰,衣裳冷如水。”底圖來源/《中國歷代名人畫像譜》
趙湘在上書中提到了官員們當勤于政事,應(yīng)盡早去待漏院候早朝,且在等候時應(yīng)沉默緘言,不可偷睡。對于一些晚到或者稱病因故請假者進行批評,甚至建議以“曠官”處理。同時他還建議排兩名專員每日“值班點名”:“有入晚者具名申奏。又風雨寒暑稍甚,即多稱疾請假,望委御史臺酌度聞奏,遣官診視,如顯有誑妄,即彈劾。”真可謂是當代“風紀委員”。
宋代待漏院由現(xiàn)象向制度推進的另一個證據(jù),就是讓朝臣們在待漏期間有了具體的工作任務(wù)。以最高官員宰相為例,宰執(zhí)等高級臣僚在待漏院的“地盤”與普通官員有所區(qū)隔。他們在待漏院止息,通常并不純粹是靜候皇城開門而已,往往還要利用這段時間翻閱、處理案牘,為升殿奏事做準備,此時天未放亮,宰相只能在燈燭之下抓緊辦公。
《玉壺清話》有載:
“舊例,丞相待漏于廬,然巨燭尺盡始曉,將入朝,尚有留桉遣決未盡。”
可見,宰執(zhí)抵達待漏院的時間頗早,往往耗盡長達一尺的“巨燭”方才天亮入朝。待漏院本是為上朝而設(shè)置的輔助性建筑,“待漏”這段零碎時間,也被宰執(zhí)們利用來處理公務(wù),由此可見其工作之繁重,以及官員之勤政。
當時普遍應(yīng)用的椅子多是胡床,椅身較矮,靠著坐則無法支撐身體,躺著坐則姿勢不雅容易被參,非常不舒服。紹興初年,梁仲謨主政臨安,“有據(jù)胡床而假寐者,旁觀者笑之,又一人云近見一交椅樣甚佳,頗便于此”。后梁仲謨?yōu)楸娙酥棉k了新樣式的座椅,由硬板凳換成了“人體工學”,腰不酸了腿也不痛了,官員們無不歡伏感謝。
明代黃花梨有踏床交杌,交杌亦稱胡床。來源/上海博物館
今職能層層疊加,逐步向朝房靠攏
宋代文學家王禹偁曾作散文《待漏院記》,暢想了賢相與奸相待漏時的不同思想狀態(tài),褒貶之意非常鮮明。若是“兆民未安,思所泰之”,那么“皇風于是乎清夷,蒼生以之而富庶”;而如若“私心慆慆,假寐而坐”,則“政柄于是乎隳哉,帝位以之而危矣”。待漏院在宋代士大夫的心目中是勤政的象征,而他們在待漏院除了議論政事,還會受理官吏和民眾的訴求。
宰相孫抃曾受理過申冤的上訴:“在中書日,冤人叩待漏院理訴,公縷縷問。”又如蘇璀“訴其誣于待漏院,宰相吳正肅王文恭見其警敏,召至前語,奇之,事由是得白”。北宋初年,待漏院一度代替當時尚未建立的上奏院,處理各地方的上奏文書。“國初,沿舊制皆本州鎮(zhèn)補人為進奏官……每日早集待漏院東廊下,承受宣敕司文字各就本州院發(fā)還。”
楷書《待漏院記》,宋代張即之作品。來源/上海博物館
但待漏院并不是大理寺登聞鼓院那樣專門受理上訴的司法機構(gòu),它本身也沒有判罰的法律權(quán)利,所以待漏院的上訴申冤更多的是一種增強對己方有利輿論的手段,可以說是古代的“輿情公關(guān)”。當通過正常的申訴程序不能夠達到申冤的目的的時候,就有人走投無路:“又請待漏訴之”。
雖說這樣的方式過于極端,弄不好易擔風險,但說到底也為平民百姓增添了一條上訪的途徑。于此之上,待漏院的職能還增添了如處理集體請愿、突發(fā)性事件、懸賞等等,在很大程度上提高了朝廷處理政事的整體效率。
宋代雖多是恪盡職守的職官,但日復(fù)一日的待漏上朝還是為官員造成了很大的身心壓力。張士遜久在政府,且與呂夷簡為姻親,當從呂氏那里得知自己即將外放的消息時高興萬分,因為終于可以不用每天起早,于是在詔令還沒有發(fā)出的情況下便“令院子盡搬閣子內(nèi)物色歸家,更不趨待漏院”,一天都不想上班了。更有甚者在待漏院等候時急疾發(fā)作,不得不回家休息:“景德元年,沆(人名)待漏將朝,疾作而歸。”可想而知,如若沒有待漏院,百官上朝前還會吃更多的苦,幸好有待漏院這一把晴雨傘,避免了“沒苦硬吃”的局面出現(xiàn)。
待漏院在唐宋期間不斷得到完善,并在時間意識、勤政象征與禮儀規(guī)范上都衍生出了獨特的政治文化。它雖非權(quán)力中心,卻是唐宋朝廷日常運轉(zhuǎn)不可或缺的齒輪,見證了官員們披星戴月的勤勉,也承載了朝堂內(nèi)外的信息暗流。從簡陋的廊廡、歇腳的院落、到宋時制度化的建筑,后期還演化成為明清巍峨宮墻下的朝房,待漏院形態(tài)雖變,但作為連接宮禁內(nèi)外、黑夜與朝堂的關(guān)鍵地位卻始終如一。
每一次宮門的開啟,都始于待漏院中焦灼的等待。“待漏”二字本身,便凝固了古代王朝在時間刻度上精確運行的勤政觀念,以及對各地民生按部就班發(fā)展的深切期望。當漏盡鐘鳴,宮門洞開,官員們魚貫而入,新一天的朝政便在待漏院積蓄的黎明中拉開序幕。